三国与正统

最近在看老版的三国演义,有听了一些解说,这一篇还是从诸葛亮和王朗对骂的名场面说起。

《三国演义》第九十三回中,描写了诸葛亮和王朗的这场军前对骂:

王朗:
天数有变,神器更易,而归有德之人,此自然之理也。曩自桓、灵以来,黄巾倡乱,天下争横。降至初平、建安之岁,董卓造逆,傕、汜继虐;袁术僭号于寿春,袁绍称雄于邺土;刘表占据荆州,吕布虎吞徐郡:盗贼蜂起,奸雄鹰扬,社稷有累卵之危,生灵有倒悬之急。我太祖武皇帝,扫清六合席卷八荒;万姓倾心,四方仰德。非以权势取之,实天命所归也。世祖文帝,神文圣武,以膺大统,应天合人,法尧禅舜,处中国以临万邦,岂非天心人意乎?
今公蕴大才、抱大器,自欲比于管、乐,何乃强欲逆天理、背人情而行事耶?岂不闻古人曰:‘顺天者昌,逆天者亡。’今我大魏带甲百万,良将千员。谅腐草之萤光,怎及天心之皓月?公可倒戈卸甲,以礼来降,不失封侯之位。国安民乐,岂不美哉!

诸葛亮:
昔日桓、灵之世,汉统陵替,宦官酿祸;国乱岁凶,四方扰攘。黄巾之后,董卓、傕、汜等接踵而起,迁劫汉帝,残暴生灵。因庙堂之上,朽木为官,殿陛之间,禽兽食禄;狼心狗行之辈,滚滚当道,奴颜婢膝之徒,纷纷秉政。以致社稷丘墟,苍生涂炭。
吾素知汝所行:世居东海之滨,初举孝廉入仕;理合匡君辅国,安汉兴刘;何期反助逆贼,同谋篡位!罪恶深重,天地不容!天下之人,愿食汝肉!今幸天意不绝炎汉,昭烈皇帝继统西川。吾今奉嗣君之旨,兴师讨贼。汝既为谄谀之臣,只可潜身缩首,苟图衣食;安敢在行伍之前,妄称天数耶!皓首匹夫!苍髯老贼!汝即日将归于九泉之下,何面目见二十四帝乎!老贼速退!可教反臣与吾共决胜负!

从对话的内容看,王朗强调汉失天下,曹操平定群雄,顺天应人,是天命所归,而诸葛亮对于汉末动乱,则强调宦官、割据势力所导致,并指责汉臣助魏,是谄谀之臣。这里便有一个核心的问题,王朝正统来自于哪里?是由于天命所归而成就的功业,还是由于传承而来的血统或者继承序列。事实上,汉献帝禅位于魏文帝,魏国已经获得形式上的正统,蜀汉反倒是基于血统联系自封皇帝。

传统上,记录三国时期的正史是《三国志》,以魏国为正统,赵翼的《廿二史劄记》对《三国志》的书写方式进行了分析,认为陈寿仕于晋,晋承魏统,自然以魏为正统:

正统在魏,则晋之承魏为正统,自不待言。此陈寿仕于晋,不得不尊晋也。然《吴志》孙权称帝后犹书其名,《蜀志》则不书名,而称先主、后主。

不过《廿二史劄记》又比较了魏代汉和晋代魏的不同,更为认可曹魏的功绩,或者说是对于朝局的控制力,而司马氏则是更为彻底的以政变夺取权力,根基较为薄弱。

曹之代汉,司马氏之代魏,其迹虽同,而势力尚有不同者。
曹操自克袁尚后,键队于邺,天子所都之许昌,仅留长史国渊、王必等,先后掌丞相府事。其时献帝已三四十岁,非如冲主之可无顾虑也,然一切用人行政、兴师讨伐,皆自邺出令,莫敢有异志。
司马氏辅魏,则身常在相府,与魏帝共在洛阳。无论懿专政未久,即师、昭兄弟大权已在手,且齐王芳、高贵乡公髦、常道乡公奂皆幼年继位,似可不必戒心,然师讨毋邱俭,留昭镇洛阳,及病笃,昭始赴军。师既卒,魏帝命昭统兵镇许昌,昭仍率兵归洛,不敢远在许下也。诸葛诞兵起,昭欲遣将则恐其不可信,而亲行又恐都下有变,遂奉皇太后及高贵乡公同往督军,是可见其一日不敢离城社也。
尝推其故,操当汉室大坏之后,起义兵,诛暴乱,汉之臣如袁绍、吕布、刘表、陶谦等能与操为敌者,多手自削平,或死或诛,其在朝者不过如杨彪、孔融等数文臣,亦废且杀,其余列侯将帅皆操所擢用,虽前有董承、王子服、吴子兰、种辑、吴硕,后有韦晃、耿纪、金衤韦,欲匡汉害操,而皆无兵权,动辄扑灭,故安坐邺城,而朝政悉自己出。
司马氏则当文帝、明帝国势方隆之日,猝遇幼主嗣位,得窃威权,其时中外臣工尚皆魏帝所用之人,内有张缉、苏铄、乐敦、刘贤等伺隙相图,外有王陵、毋邱俭、诸葛诞等相继起兵声讨,司马氏惟恃挟天子以肆其奸,一离京辇,则祸不可测,故父子三人执国柄,终不敢出国门一步,亦时势使然也。
然操起兵于汉祚垂绝之后,力征经营,延汉祚者二十余年,然后代之。司马氏当魏室未衰,乘机窃权,废一帝,弑一帝,而夺其位,比之于操,其功罪不可同日语矣。

《资治通鉴》记录了战国至五代的历史,多次发生朝代更替,其观点更均一般性。在其中,三国部分的历史均记入《魏纪》,并且在汉魏更替这段历史中,就何为正统进行了详细的讨论:

臣光曰:天生烝民,其势不能自治,必相与戴君以治之。苟能禁暴除害以保全其生,赏善罚恶使不至于乱,斯可谓之君矣。是以三代之前,海内诸侯,何啻万国,有民人、社稷者,通谓之君。合万国而君之,立法度,班号令,而天下莫敢违者,乃谓之王。王德既衰,强大之国能帅诸侯以尊天子者,则谓之霸。故自古天下无道,诸侯力争,或旷世无王者,固亦多矣。秦焚书坑儒,汉兴,学者始推五德生、胜,以秦为闰位,在木火之间,霸而不王,于是正闰之论兴矣。及汉室颠覆,三国鼎跱。晋氏失驭,五胡云扰。宋、魏以降,南北分治,各有国史,互相排黜,南谓北为索虏,北谓南为岛夷。硃氏代唐,四方幅裂,硃邪入汴,比之穷、新,运历年纪,皆弃而不数,此皆私己之偏辞,非大公之通论也。

臣愚诚不足以识前代之正闰,窃以为苟不能使九州合为一统,皆有天子之名,而无其实者也。虽华夷仁暴,大小强弱,或时不同,要皆与古之列国无异,岂得独尊奖一国谓之正统,而其馀皆为僭伪哉!若以自上相授受者为正邪,则陈氏何所授?拓跋氏何所受?若以居中夏者为正邪,则刘、石、慕容、苻、姚、赫连所得之土,皆五帝、三王之旧都也。若有以道德者为正邪,则蕞尔之国,必有令主,三代之季,岂无僻王!是以正闰之论,自古及今,未有能通其义,确然使人不可移夺者也。臣今所述,止欲叙国家之兴衰,著生民之休戚,使观者自择其善恶得失,以为劝戒,非若《春秋》立褒贬之法,拔乱世反诸正也。正闰之际,非所敢知,但据其功业之实而言之。周、秦、汉、晋、隋、唐,皆尝混壹九州,传祚于后,子孙虽微弱播迁,犹承祖宗之业,有绍复之望,四方与之争衡者,皆其故臣也,故全用天子之制以临之。其馀地丑德齐,莫能相壹,名号不异,本非君臣者,皆以列国之制处之,彼此钧敌,无所抑扬,庶几不诬事实,近于至公。然天下离析之际,不可无岁、时、月、日以识事之先后。据汉传于魏而晋受之,晋传于宋以至于陈而隋取之,唐传于梁以至于周而大宋承之,故不得不取魏、宋、齐、梁、陈、后梁、后唐、后晋、后汉、后周年号,以纪诸国之事,非尊此而卑彼,有正闰之辨也。昭烈之汉,虽云中山靖王之后,而族属疏远,不能纪其世数名位,亦犹宋高祖称楚元王后,南唐烈祖称吴王恪后,是非难辨,故不敢以光武及晋元帝为比,使得绍汉氏之遗统也。

司马光首先定义了王和霸,然后引出正统讨论的由来,是汉代初期兴起的,以五德终始说分析朝代传承,周为木德,汉为火德,火克木,而秦在中间只能算霸而不是王,所以称为“闰”。但是到了魏晋南北朝,南北分治,谁也不承认谁,南谓北为索虏,北谓南为岛夷,都只是站在自己立场上解释。司马光倾向的正统,其标准在于天下统一,苟不能使九州合为一统,皆有天子之名,而无其实者也。所以,三国严格来说是并列的,但为什么采用魏国纪年,原因有三方面,一是史书必须使用一种纪年方式,仅记史事,而不涉及褒贬,二是汉、魏、晋以及宋齐梁陈均以禅让的形式传下来,三是刘备虽然传说是中山靖王之后,但是与汉皇室已经很疏远,并且有几个先祖没有留下记录,是非难辨

但是拥刘反曹同样具有很多支持者,比如关于这段历史,朱熹在《资治通鉴纲目》进行了大篇幅的讨论,并且在通鉴纲目以蜀汉为纪年。

天生烝民,立之司牧,天下不可以无君也。天无二日,民无二王,天下不可以二君也。自唐虞禅继舜,禹承之,循其名可以责其寔,古人岂固假此以欺天下哉。成汤放桀,惟有慙德,武王伐纣,义士非之,汤武不失为圣人,商周不失为正统,亦惟求其实耳。後世欺孤弱寡,簒窃相寻,考其实皆羿浞莽卓之徒,而求其名乃欲高出商周之上。前史信其伪辞,衰世袭其遗蹟,一则曰禅位,二则曰受禅,胡为自汉而下一何尧舜之多邪?今观纲目於此,直以称帝废主大书于册,至於传禅之说,絶不复举。斯言一出,诸史皆废,岂纲目好为立异哉,亦不过求其实而已。呜呼,乱臣贼子窃人家国,常患於取之无名,则必曲为委折以文之。三家分晋、田氏并齐,借周人之命,以自盖莾贼簒汉欲求其说而不可,得乃以周公居摄称之,至操丕始以传禅为文,自後簒窃相继皆踵而行之。其原始於曹氏之作俑也。纲目既破其说,然後奸伪之徒始无以为欺天下,後世之具其有补於名教,岂不大哉。故曰,纲目修而乱臣贼子惧。
——通鉴纲目·卷十四·冬十月魏王曹丕称皇帝废帝为山阳公

三代而下,惟汉得天下为正。诛无道秦,讨逆贼羽,传祚踰四百年,尺地一民莫非汉有。至桓灵不君,董卓煽祸,英雄羣起而攻之。卓既诛戮,则天下固汉之天下也。曹操乘时擅命,胁制天子,戕杀国母,义士为之叹愤。苟有一夫唱义,於天下皆君子之所予,况於堂堂帝室之胄,英名盖世者乎。丕既簒位,汉祀无主,昭烈正位蜀汉、亲承大统,名正言顺,本无可疑。自陈寿志三国,全以天子之制予魏,而以列国待汉,故通监因之,以魏纪年。至纲日始以昭烈承献帝之後,绍汉遗统,固非曲立异说,好为矛盾。特通监自谓姑取其年以纪诸国之事,非尊此卑彼,有正闰之辨。此盖因史笔以纪述,初不别立义例,故其说不得不取於彼。若夫纲目,则取春秋之义,以示天下万世之正论。所以因操丕之簒窃,大义莫得而伸,幸有昭烈,足以存汉氏之统,故其说不得不出於此。二者固并行而不相悖要,亦有待於互相发明之意也。按陈寿志,昭烈涿县人,中山靖王胜之後,胜子正元狩六年封涿县陆城亭侯,坐酎金失侯,因家焉祖雄父弘生昭烈,其世次本末甚明。又按欧阳倄五代史载,南唐世家李昇徐州人,世本微贱,父荣遇唐末之乱,不知所终,昇少孤,杨行密养以为子,又乞与徐温,因冒姓徐。至簒吴之後,始复姓李,自言唐宪宗子建王恪之後,及考以通监,则曰唐主欲祖吴王恪。或曰恪诛死,不若祖郑王元懿,唐主命有司考二王苖裔,以吴王孙褘有功,褘子岘为宰相,遂祖吴王,自岘五代至父荣,其名率皆有司,所撰此与昭烈大相辽絶。况诸葛一见昭烈,首称将军帝室之胄,及後求救孙权,亦以豫州王室之胄对权称之。亮固非妄言者也,是以张松之说刘璋,且谓豫州使君之宗室,而异时苻坚答苻融谏伐晋之语,亦曰刘禅可非汉之遗祚,然亦为中国所并。然则昭烈之为汉裔,显显无疑,以之绍统,夫复何说。是年曹丕既立,昭烈即正位号,不使汉统坠地,深合事宜,其与光武即位于鄗,晋元即位江左,先後一辙,固非其他僭窃急於自帝者之比。斯事在纲目中最其大者,臣故历考颠末详,而辨之以告後之君子,亦使朱氏秉笔之志,暴白於天下云。
——通鉴纲目·卷十四·夏四月汉中王即皇帝位

朱熹总的来说逐一反对司马光的观点,一是不认可关于禅让的说法,认为实质上是权臣篡位,胡为自汉而下一何尧舜之多邪,并指责曹魏是这种虚伪的行径的始作俑者。二是关于汉末的动乱,认为汉末董卓被消灭后,实际上就应该恢复汉室的正常统治,但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,最终曹丕篡位,使得大义不得申,所以刘备自立是存汉统。三是反对司马光关于刘备身份不清晰的说法,对刘备、南唐李昇的身世进行了详细的分析,一再强调刘备不使汉统断绝的正义性,并且进一步强调这是斯事在纲目中最其大者

同时读资治通鉴和纲目,会发现很有意思的对比,司马光讨论正闰,指出止欲叙国家之兴衰,著生民之休戚,使观者自择其善恶得失,以为劝戒,非若《春秋》立褒贬之法,拔乱世反诸正也,从汉至五代历史的演替而言,其处理方式更适合形成统一的史书体例。而朱熹则反其道而行,纲目既破其说,然後奸伪之徒始无以为欺天下,後世之具其有补於名教,岂不大哉。故曰,纲目修而乱臣贼子惧,明确说明是继承春秋修史的传统,其意图在于使朱氏秉笔之志,暴白於天下云